後記
有了孩子以後,和每一個決意當個稱職父母的作家一樣,我打算為兒子寫一本書。開始我想寫一本兒子的成長日記,他成長,我記日記。我認真觀察他的每一點變化,在差不多三年的時間裡,我記錄了我耳聞目睹到的每一個「第一次」:出生,第一聲啼哭,第一次吃奶,第一次拉臭臭,第一次睜開眼睛盯著我看,第一次對我揮起小拳頭,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在我身上撒一泡尿,第一次放了個屁把自己嚇著了,第一次坐起來,第一次叫爸爸媽媽,第一次說出主謂賓和標點符號都完整的句子,第一次耍了個小心眼,長出第一顆牙齒……當作家就這點便宜,紙和筆隨時隨地備著,我像個敬業的書記官,忠直地記錄一個生命面對陌生世界的每一點驚喜。記下了也就記下了,翻開專用的記錄本,我常常對那一堆散盡碎銀心生疑慮,我忘了這種記錄是個流水帳,不管多詳盡它也只能是個流水帳。而在我設想中,它應該是一本書。作家的職業病發作,我不能忍受一本沒有結構的書:比如長篇小說,一部可以隨時接續下去的長篇對我來說是不合法的。我過不去。繼而再想,這些「第一次」只對我有意義,每個孩子的都這麼點點滴滴相似地成長起來,別人為什麼要看你家娃娃的流水帳?給兒子寫一本書的念頭出現了障礙。起碼這樣一本書不行,我還是過不去。那麼,得什麼樣的一本書呢?
——童話。當然是童話。
我沒寫過童話。多年的寫作,不管如何現代和後現代,夯實的都是現實主義的底子。我只在現實的、日常的邏輯裡運行故事。但童話不必如此,可以一上來就魔幻,就飛到天上去,它有它的天馬行空的邏輯。這麼說事情就簡單了,我得從我習慣的「現實邏輯」的「真實」中解放出來。二○一三年,我寫完了長篇小說《耶路撒冷》,歷時六年的「現實主義」大山終於從後背上卸下,我有種身輕如燕的快慰。那時候,每天晚上我去人大附中的操場上跑步,跑久了,腳步也有種「超現實」的輕盈,那狀態可能特別「童話」,我就想,不能再等,必須「童話」了。合適的狀態不是說來就來的,但可能說走就走。剛寫完沉重的《耶路撒冷》,我也希望能儘快從《耶路撒冷》沉鬱浩茫的狀態中走出來,換一種思維和想像方式,挑戰多多益善。然後,題為《青雲口》的童話開始了。
開頭寫得很順。一個孩子每天翻看父親畫的動物,根據牠的神態和口型,學會了那只動物的語言。他和那隻自己都分不清是熊還是猩猩的動物成了朋友。他叫古裡,他給朋友取名古怪。他住在青雲谷,牠住在谷邊的青雲山上。有一天,一群山外的不速之客穿過盲腸般的青雲洞,來到了這個化外的桃花源。古里和古怪,他們站在半山腰,看著一條條小船從青雲口吐出來,出來一條,他們在石壁上畫一道線。一共畫了一千四百二十六道線──故事開始了。
開始就停下了。記不清什麼原因停下,一停就是三年。三年裡,每天都弄得自己很忙,但年年除夕檢點,也沒看出忙出什麼所以然來。時光就這麼經不起揮霍。聊可安慰的是,二○一六年上半年寫完了一個小長篇《王城如海》。寫完《王城如海》,突然發現,《青雲口》停下來似乎也是有道理的。
《王城如海》裡,我寫到一隻詭異的小猴子。牠小到可以藏在主人的上衣口袋裡,但因為對氣味非凡的敏感,一個幽暗複雜的隱祕世界在牠的鼻子底下展開了。在現實主義的北京城,鑽出來一隻超現實的印度小猴子,牠的主人,教授的混血兒子,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聽懂牠在嘰嘰喳喳說什麼的人。他們的交流,給這個現實主義世界的帷幕掀開了超越的一角。
必須承認,寫作《王城如海》時,我一次都沒想過中斷的童話,寫完了回頭看,聳然一驚,這只名叫湯姆的猴子分明是從《青雲口》裡來的。沒有和古裡整天混在一塊兒的古怪,就沒有鼻子靈異的湯姆。古怪停滯在童話的開頭,原來是為等候這只來自印度的小猴子。
《王城如海》結束後,我重新撿起了童話。寫下去我發現,《青雲口》沒有白等,《王城如海》給它提供了筋骨。我似乎也慢慢找到了當初寫作中斷的原因了。說起來很簡單:只寫一個能與人交流的動物故事,再天馬行空、天花亂墜也是不夠的;它得解決我的問題,它得有意義。我無從判斷一個作品的意義可能是什麼,但我知道它對我的意義是什麼。可以飛起來,但它必須是從堅實遼闊的大地上飛起來。無論起降多高飛赴多遠,它都知道大地正以相應的速度升沉和鋪展,它到哪裡大地就會像布匹綿延不絕地鋪陳到哪裡;它們之間有個忠貞的契約般的張力。我需要在《青雲口》中找到這樣一片堅實可靠的大地。在我的理解裡,這片大地將是一個好童話的筋骨。
《王城如海》寫到霧霾。那是因為整個寫作的過程裡北京正被霧霾圍困,而我四歲多的兒子也飽受霧霾之苦,他的小嗓子對霧霾過敏,他在二○一六年曠日持久的霧霾中夜以繼日地咳嗽。霧霾和霧霾的痛苦是我日常生活最重大的內容之一,就算我努力閉目塞聽,絲絲縷縷團狀霧狀塊狀無窮無盡無始無終沒完沒了的霧霾也會穿過門窗的縫隙來到我的稿紙上。無法不寫到它。但我僅僅是寫到而已,不管如何濃墨重彩,作為物理和化學的霧霾非我本意,我更想寫的是人物內心的霧霾。環境惡劣一點不可怕,使使勁兒,假以時日終能夠解決;可怕的是霧霾彌漫了內心,占據了我們的靈魂,那才要命。我一門心思把霧霾往人心裡寫,物理和化學意義上的霧霾被放在一旁。那麼,環境問題究竟會怎樣改變我們的世界?如果這個世界終將被改變,如何改變?路徑可能會有哪些?這個世界,還有哪些東西形如霧霾,正在或者已然改變了我們的世界?
我把一千四百二十六條船算在一個叫創世的谷外資本集團的帳上,他們來到這世上最後一塊沒被污染和侵害的淨土,這世上最後的桃花源。這是我能想到的為數不多的可以迅速改變世界的路徑之一。創世集團要開發旅遊,要大興土木搞房地產。古里和古怪將會一次次看見一千四百二十六條船,他們通過兩個世界唯一的通道,運輸進足以原樣拷貝谷外世界的設備和原料。果然,他們把所謂的「現代化」和「城市化」帶給青雲谷的同時,也在像美國的香蕉公司毀掉《百年孤獨》中的馬孔多一樣:創世即是末日。
當然不能忘了古怪。事實上整座青雲山上的動物都不能被忘記,因為谷外的世界歷經連年污染與禍害,連像樣的家禽和寵物都絕跡了。創世集團想到了動物園。為什麼不把傳說中的動物們關到籠子裡,讓谷外的世界開開眼呢?旅遊和房地產需要它們,它們才是山清水秀的最佳形象代言。這其中,還有一個能與人類深入交流對話的動物古怪;讓它在劫難逃。
事實正是如此,他們抓住牠,他們抓住牠們。他們轟隆隆地加速度地改變這個世界,直至一場真正的創世紀的洪水來臨。人類和青雲山上的生靈們尋找新的出路,他們發現了真正的青雲口,千百年前,先祖們穿過青雲口來到谷裡,現在,他們要穿過青雲谷,尋找另外一個世界。
經由《王城如海》,我找到了通往《青雲口》的線索。我把故事梗概講給朋友們聽,他們讚嘆故事的同時,普遍質疑,一個童話你搞那麼複雜,確定沒想多?我反問,童話該想多少?他們閉上眼,看見了一張張孩子的臉。他們說:孩子的表情是檢驗童話的唯一標準。對《青雲口》,孩子們張大嘴瞪大眼,什麼霧霾、污染、環保,什麼現代化、城市化、馬孔多,跟他們有半毛錢關係?我就知道會是這結果。必須溫情脈脈,必須美侖美奐,必須天真無邪,必須捏著嗓子說話,必須讓藝術自足地空轉──因為我們擔心愛和真善美受到現實的侵襲,我們必須給它們扣上一個絕緣的玻璃罩子才能放心,就像「楚門的世界」。這恰恰是我不能忍受的。誰說孩子必須在無菌的環境裡才能生長?誰說孩子與成人之間必要有一條認知上的楚河漢界?誰說給孩子看的就只能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才安全?誰說童話只能給孩子們看?誰說孩子就不能在童話的閱讀中培養起關注現實生活的能力?誰說孩子就不應該去閱讀那些需要踮起腳伸手夠一夠的文學?誰說十六歲、二十六歲、三十六歲一直到八十六歲、九十六歲的老人不能看?這樣的疑問我可以列出一大串。
其實不唯童話,幾乎所有文體都被我們養出了一身戰戰兢兢的壞毛病,像家畜那樣馴順、嬌氣,寫出來唯恐不像該文體,不像該文體中的經典長相。似乎經典長著一張自帶游標卡尺的臉,尺寸不合就非我族類。就童話,我是個外行,半路殺出的野狐禪。也好,不懂規矩那就不必謹小慎微去持守,只循著我的路子來,理想中的童話是什麼樣,我就往蒼茫的五官逼近。打開楚門透明的生活籠罩,也打破成人與兒童的界限,放陽光和陰霾同時進來,照亮一張張真實的臉。
於是,有了《青雲口》。
二○一七年三月二十七日,知春里一八○四